“为人梯者”说

中国社科院学术期刊

编辑心声之二

从2003年硕士研究生毕业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算起，我由实习编辑开始，到责任编辑，再到编辑部主任、副主编，即便是攻读博士学位、到国外访学、赴基层挂职期间，也依然参与审稿，没有脱离编辑业务的岗位，到今年我正好在编辑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年。“荻茎锥沙指画腹，廿年勤苦求妍姿。”最初懵懵懂懂，一切都是从头学起，随着认识的深入和经验的积累，到如今也称得上是资深了。对我而言，编辑学术刊物是一个既服务他人同时也提升自我的过程，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同样也是一桩事业，更升华为一种情怀和精神。

《民族文学研究》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主管、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主办，作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唯一的国家级学术刊物，自办刊伊始，宗旨始终是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与思想方法，贯彻党的“双百”方针和民族政策，以严格的学术标准，选择刊发有关我国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专题论文、调查报告和文学资料等。这一领域属于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下辖的二级学科之一，许多综合性大学并没有开设相关专业，我此前的专业是文艺学，研究方向是西方美学，所以对于刚参加工作的我而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角色转型。

彼时《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中除了周翔早来一年，我和高荷红都是刚走上工作岗位，刊物当时的主编关纪新老师、副主编汤晓青老师都是非常敬业而严谨的学者，对我们充满信任，直接让我们参与到初审、编辑和校对工作之中，在实践中对我们加以指导。在这个过程中，我一边自学少数民族文学和民间文学相关知识，一边从事稿件遴选与编辑，不啻为重修了一个新专业。两位主编的言传身教，深刻地影响了刊物的风格和我个人的职业生涯。如果说多年来有什么心得，我将之归纳为开阔的眼界，广博的心胸，广泛的联络，敏锐的意识，端肃的态度，细致的编校，这可以说是学术刊物编辑职业操守和基本素质。

第一，开阔的眼界自不待言。编辑要面对大量来自不同研究方向、研究对象和选题方向的稿件，这意味着首先要打破自己原先所学专业的领域界限，在理论、方法和材料上有全局性的眼光，走出狭隘的文化封闭圈，而不能局限于某个“同温层”的壁垒。对于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而言，尤其如此。因为中国有着极为复杂而且发展并不平衡的多样性文化，既有各民族丰富的口头传统，也有蓬勃发展的书面文学现场，更有积淀厚重的古代文化遗产，这一切都要求编辑一方面不能有“大汉族主义”的思想，另一方面也要反对“地方民族主义”，以开放的眼光关注到方方面面，从而对“中国语言文学”多元谱系形成“总体性”的视野。《民族文学研究》的稿件研究对象范围包括古代少数民族文学、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现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学理论，也就是说它实际上是以少数民族文学为中介，涵盖了不同学科的内容，这在客观上迫使编辑需要不断拓展知识与思维的边界，以适应工作的需要。

从根本上来说，编辑服务于科研，但同时也能锻炼培养自己。在民族文学所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例证，学部委员、原所长朝戈金，副所长汤晓青都是从业多年的资深编辑，副主编巴莫曲布嫫研究员当选了第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这同他们在编辑工作中的积累不无关系。我参加工作后陆续在编辑部工作过的同事周翔、高荷红、毛巧晖、吴刚，后来也分别成长为编辑部、民族文学理论研究室、北方民族文学研究室、民族文学数据与网络研究室的负责人之一。在做编辑过程中的学习和实践，也提升了我个人的学术研究水准，我后来在《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等著作中提出“作为中国研究的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文学共和”等观点，同博览来自不同专业的稿件、打开视野有着密切的关联。

第二，广博的心胸是指编辑不能局限在特定思维当中。即，要走出学术流派、观点、立场的区隔。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术刊物是公器，代表着整个国家在某个专业领域的水准和发展态势，而非某个同人刊物或者某一学派的发表园地，也不能被个人趣味和兴趣点所左右。所以，对于所有的稿件都要在坚持基本的中国立场上一视同仁，展现出“百花齐放”的学术生态。这一点关纪新老师做出了表率，他是满族身份的满族文史研究者，但他的研究视角从来没有局限于满族本身，而关注整个中华多民族文学的格局与态势。

我们常常说，编辑不仅要具备“专家”的素质，唯其如此，他才能对专业研究成果的水准做出准确的判断；同时更应该是一个“杂家”，对多种学说、理论和不同学科的问题与方法都要有所涉猎，这样才不至于见木不见林。在我的理解中，编辑应该是“质检员”和“助产士”的结合体：作为质检员，他要在政治上和学术上进行把关、策划和遴选，确保质量；但是，他不是裁判，也不是球员，不能武断地决定某个作品的命运或者越俎代庖用个人学术趣味取代刊物平台本身的开放包容，而是要作为助产士，帮助作者将研究成果精益求精地打磨提升、发表面世，达到生产知识、交流思想、推进学术的效果。

第三，广泛的联络是兼容并包，是办好刊物的关键。这个联络不光是指联系知名学者，同时也要发掘新作者，联系不同学科、不同高等院校和各类科研机构的专业人士，共同努力。从2004年开始，《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创办了“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以“多民族”取代“少数民族”，这是研究范式转型的有意引导，通过纳入宏观的全球视野和中国立场，以跨学科的意识，自觉地跨越边界、填平鸿沟，力图打破文学研究各个领域存在的画地为牢、闭关自守的局面，从而达到让独具中国文学特色的“少数民族文学”走出民族院校、边疆地区而成为一种文化与文学常识的目的。经过持续的努力和推进，“中国多民族文学论坛”已举办了十二届，先后与成都、南宁、西宁、乌鲁木齐、昆明、桂林、赤峰、喀什、太原、大连、贵阳等地高校、文联和作协等组织机构合作，与会人员包括来自全国各地各个民族的专家、学者、作家等，总计一千余人次。事实证明，论坛不仅团结了大量学术同道，也吸引了许多原先对此领域并不熟悉的学者，扩大了影响力和传播力，已经成为民族文学研究乃至中国文学研究学术史所无法忽略的一个品牌和行动，构成了观察21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研究格局的一个切入点。

《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通过这些活动，凝聚了作者，扩大了研究队伍，也在论坛定期的头脑风暴中激发出许多学术命题，从而发掘了新的学术生长点，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乃至整体性的中华文学研究的深入和话语方式的更新。我也是在一次次地筹备会议与活动中，同全国各地的许多学者建立起良好的编创关系，从而为刊物的栏目策划、话题组稿夯实了基础。

第四，敏锐的意识是保持刊物始终处于学术前沿位置的保证。编研结合一向是《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的传统，历任主编都鼓励编辑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也要跟踪学术发展动态，并且在某个领域进行精深的钻研。这是为了训练编辑对学术热点和重点的敏锐意识，从而才可能策划出有针对性的选题。所谓学术热点是就专业细化而言，在对相关专业的热门话题全面掌握的基础上，形成具有本刊特色的切入点；而学术重点则是针对国家大政方针和重点规划进行相应的宣传策划，从而发挥思想库和智囊团的功能。“腹内有乾坤，胸中有丘壑”，只有本身具备一定的学术脉络理解和科研能力，对重点、热点、难点问题有清晰的认知，才能更好地对稿件进行理性判断，进而筹划、组织具有先锋、引领性质的议题与栏目。

《民族文学研究》的老一代主编与编辑都是术业有专攻，自我开始担任编辑部主任，整个编辑部人员虽然不多且都比较年轻，但也都有各自关注的学术重点，像周翔在台湾少数民族文学以及神话学、左杨在古代文学、王尧在民间文学等领域都是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她们从各自专业出发，对相关领域的基础研究和动态发展都有敏锐的把握，因而能够通过约稿和专栏形式拿到本领域最好的稿件，在提升刊物质量的同时，也在研读研判的过程中巩固和提高了自己的学术能力。

第五，端肃的态度。刊物作为公器，是主流意识形态发声的媒介，学术成果发表和传播的渠道，引领学术风气和规范的载体，也是开拓议题的公共话语场域，培养和推介学术新人的平台。这一定位要求编辑人员有大局意识、长远规划，最主要的是端肃公正的态度。因为我们需要意识到，编辑工作是知识、思想与价值观念生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学术史的一个发展环节，必须保持端正、严肃和公正的态度以及必要的奉献精神和人文社会关怀。

2023 年，《民族文学研究》创刊四十年，回望来路，在历任主编和编辑的努力下，形成了优良的传统：将自己的角色定位在为科研服务之上。我们知道，因为科研成果发表的压力，某些学术刊物可能存在收取版面费的情况，但这在《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从未有过。我记得有几年办刊经费短缺，稿费无法保障，即便如此，编辑部也从未与其他机构合作发稿以获取资助，而是克服种种困难，从研究所筹集出版印刷费用，但只能在发给作者的用稿通知中说明没有稿费的情况，绝大部分作者也都表示理解。后来，《民族文学研究》成为国家社科基金第一批资助刊物，中国社会科学院配套经费支持力度也在逐步提高，解决了经费问题，对于稿件编校质量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经历过艰难考验，印证了一个道理：编辑部与作者之间的相互理解，都保有对学术不求名利的态度和情怀，才能彼此赢得尊重，也才能维系住最优秀的作者，办好刊物。

第六，细致的编校能力。这是一个编辑的基本功，似乎并不复杂，但要做到尽善尽美却并不容易。编辑的标准、格式、规范与要求是细活儿，只要经过基础培训，就都能知道，但知道与做到之间还存在巨大的差距，它不仅是能力问题，更是态度问题，关键就在于是否敬业、认真与用心。有写作经验的人都有体会，自己的一篇稿子改上两遍都难免会生烦，编辑要审稿、编改、调整格式、数次校对，加在一起至少要修订五遍以上，付出巨大的精力，但成果最终并不是自己的。这非常考验编辑的耐心、细心和责任心，这也是“作嫁衣”和“为人梯”的含义所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嫁衣”也好，“为人梯”也好，都是编辑这份职业的题中应有之义，并没有特别值得骄傲的。回首现代学科建立以来的历史，大部分学者、专家、作家也都做过编辑，这种工作带有公共性质，是渺小的个体参与宏伟的社会进程和文化建设的一条途径。当我们把职业上升为志业，将情怀灌注于工作，在付出的同时也有收获，在“渡人”的同时也是“自渡”——自我的磨炼和修为，为文为人的意义也就体现在具体而细微的编辑日常之中了。

《“为人梯者”说——中国社科院学术期刊编辑心声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