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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周末文学 | 维•奥•佩列文【俄罗斯】:很久以前的那个太阳在明净的蓝天中闪耀……

作者:社科期刊网

发布时间 2024-01-03 09:25   浏览量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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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蔚蓝色天鹅绒蒙住四壁,背景图案是一轮明月,墙上还高挂着盔甲和冷兵器。角落里,从普希金博物馆租借来的几尊香炉青烟缭绕,供狂欢参与者躺卧的厢座一个挨一个地连接成长桌,这些摆设恐怕要使任何一位酒店业鉴赏家顿感人类语言苍白无力。尽管如此,这一派富丽堂皇中隐约让人感觉到一丝摆脱不掉的忧郁。




希腊版本

维克多·奥列戈维奇·佩列文刘宪平



在莫斯科银行界同僚中,阿尔果银行创始人和董事局主席瓦吉克·古德里亚甫采夫是个标新立异的另类。首先,与业界大多数人通常来自共青团系统有所不同,他来自于相当不搭界的戏剧界,当过一阵子演员,后来才改换门庭进入复兴后的俄罗斯金融界。再有,他的文化素养实在叫人难以恭维。他手下的理财顾问塔尼娅喜欢对有学识的客户这样说:

“您也许知道,有个叫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人。他在一首诗里写到:‘失眠,荷马,船帆紧绷——航海记录我浏览了一半……’这显然取材于《伊里亚特》,说的是古希腊船队在地中海的经历。曼德尔施塔姆只翻阅了一半。而瓦吉克·斯捷潘诺维奇则把这份航海记录全都读完了。您能想象得到吗?”


                 

这番话令一位语文学家吃惊不小。此君正在寻求向阿尔果银行贷款,以求出版自己根据古希腊-罗马经典作品情节创作的八卷本连环画册,并甘愿为此接受任何条件。听罢塔尼娅的话,他马上噙着泪水回忆起勃留索夫【瓦·勃鲁索夫(1873—1924),诗人,俄罗斯象征派创始人】曾经奉劝年轻的曼德尔施塔姆弃诗从商,但后者推辞说自己能力不足。以语文学家之见,这两段情节摆放在一起,令人信服地证明:对于高雅艺术而言,银行这个行当优势明显。语文学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就此无偿撰写一篇文章。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得到贷款。纵然阿谀奉承再巧妙,也无法促使瓦吉克·古德里亚甫采夫启动有笨蛋参与的生意——他首先是个实用主义者。

糅合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知识的实用主义帮助他在着了魔似的俄罗斯生意场上立足。从专业角度看,古德里亚甫采夫的职业素质优秀,精通英文,懂得行规,会用手势表达想法——这方面他善于即兴发挥,而且总是恰到好处。他能够装出一个人在获悉国家最高机密后目瞪口呆的愕然状,或者变身为勾兑绝顶重要生意的上流社会性狂欢中不知疲倦的参与者,抑或把两公升的绝对牌伏特加捧在胸前,同那些满脑子世界主义思想或者斯拉夫主义思想、头发花白、面色严峻的铝业和燃气业大佬长时间泡在蒸气浴室里,之后驾驶林肯牌轿车,以百公里时速在鲁博廖夫公路弯道处准确无误地并入。

除此之外,古德里亚甫采夫癖好明显。所有古希腊-罗马风格的东西他一概感兴趣,其程度使很多人怀疑他患有轻度癫狂症(想必,迷失方向的语文学家就是冲着这一点才决定登门求贷的)。据说,早在剧团工作期间,古德里亚甫采夫曾经意志消沉,那时他在罗曼·维科丘克编导的杰作《俄狄浦斯王》中试演负面人物斯芬克斯的B角。要说作为演员的古德里亚甫采夫默默无闻,未必受到前辈青睐,这并不足以令人信服,更何况,这则传闻是在完全迥异的领域里,当成功眷顾到古德里亚甫采夫之际,由形象设计师散布出去的。

无论怎么讲,他的过去的确隐藏着秘密和那已经排遣掉的、与古代世界相关联的恐惧。甚至他这家银行的名称,都会使人联想到那条载着做丝绸或者烟草买卖的色萨利【希腊中东部历史区域,是奥林波斯山所在地】生意人的商船。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在自家银行的名称里,“阿尔果”这个词的意思是“行话”。追溯原因,那是古德里亚甫采夫在美国听说了多元文化主义以后,起劲地寻觅所谓的身份【此处原文为英文“identify”】,结果他把“银行家”和“强盗”这两个词合二为一,从而用一个崭新的术语“银行劫业者”【这里指банкир(银行家)бандит(强盗)这两个词搞混,组成了一个俄语中并不存在的词汇“бандир”(银行劫业者)】丰富了俄语词汇。银行里的底层职员们言之凿凿地说,其实原因很简单:古德里亚甫采夫在倒闭的农业银行废墟上开创自己的事业时,连重新制作牌匾的资金都拿不出来,所以干脆吩咐手下把旧匾牌上的两个字母【“农业银行”的俄文书写为Агробанк,把字母г和р调换位置后,就成了Аргобанк(阿尔果银行)】调换了位置,捎带也就清除掉了先前那家银行的晦气。

古德里亚甫采夫的办公桌上一直摆放着布罗茨基和卡拉索作品的豪华本,书中插满了书签。房间角落立有花费巨资从圣彼得堡购来的古希腊雕塑真品:相互倾心、相互追求已经十七个世纪的丘比特和伽兰忒亚,旁边是脑门被刻上匈奴粗话的菲利普·阿拉维奇亚宁【菲利普·阿拉维奇亚宁(200—249),平民出身的罗马皇帝(244—249)】。据说索罗茨基金的代表曾试图花大价钱买下这尊大理石菲利普塑像,被古德里亚甫采夫婉言以拒。

他经常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根据古希腊题材编排的那些戏剧里的场景。当子公司——“俄罗斯阿卡迪亚”养老基金会——自行注销时,面对那些怒火冲天的大爷大娘,他没有像其他老板一样“啪”地一声使劲关上办公室铁门。他捧起斯维托尼【斯维托尼(70—约140),古罗马历史学家和作家,主要著作有《十二位凯撒传记》】的著作,重温卡里古拉【卡里古拉(12—41),公元37年起为罗马皇帝。谋求无限权力,最终被御林军所杀】的经历,然后身着银色拉链交叉于左袖的军人短褂,头戴白桦叶编织的桂冠走近人群。期货交易部的雇员们手捧领事头衔徽章走在前面(显然,这引自勃洛克的《卡吉琳娜》),秘书兼理财顾问塔尼娅手里举着某支罗马军团的银鹰标识,隆冬的阳光照得它亮光闪闪,但其框子底部不是字母“S. P. Q. R”,而是中央银行颁发的营业执照。向神情木然的退休者们每人发放了五枚铸币厂特制的、带有模压的古德里亚甫采夫侧影的罗马式辅币。之后,他本人站在台阶上,用粗鲁的拉丁语宣布:“走开吧,富人们!该干嘛干嘛去,幸运者们!”

电视台大规模报道了这次活动;时事评论员夸奖古德里亚甫采夫性格开朗、气质豁达,赞扬他对古代世界所持的某种不偏不倚的态度。

古德里亚甫采夫的此种乖张行为已经常态化。阿尔果银行的雇员在深更半夜被安保部门凶神恶煞的肌肉男们叫醒、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就被拽上吉普车出发时,他们已经不再忐忑不安,而是猜测着此次只不过是要把大家集中到某处礼堂,董事局主席将在长笛和牧笛的伴奏下,面对众人来一段大家早已失去兴趣的、类似疯狂的查尔斯顿舞【4/4拍节的美国交际舞,20世纪20年代初曾流行于很多国家】的玩意儿。

在古德里亚甫采夫的癖好多少还没有超越正常范围的时候,电视台和报刊都宠着他,他所有的恶作剧都在上流社会的新闻栏目中以赞许的口吻被报道。但好景不长,时至九十年代末,连自由主义化宽松氛围下的莫斯科都开始对他的行为敬而远之。

红黄褐【不同颜色象征了不同的政治立场】媒体直截了当地拿他同提比略【提比略(公元前42—37),公元14年起为罗马皇帝,依靠禁卫军推行专制制度】对比。不幸的是,古德里亚甫采夫为此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口实。坊间流传着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说他在阿尔捷克夏令营【苏联时期在黑海附近组织的一个闻名全苏的少先队夏令营】组织了旷日持久、奢侈至极的狂欢。即便全部传闻只有十分之一属实,那也太过分了。回忆一下另外一桩事情也足以说明问题:迈克尔·杰克逊放弃计划中的车臣巡回演唱会,实情并非像有些报刊所言,是因为车臣人过分狂热,而是由于为演出计划提供资金的是阿尔果银行。

生意场的失败导致古德里亚甫采夫心理失衡,他失去了大笔资金,而且要面对比亏损严峻得多的问题。关于事情缘由的传闻五花八门。其中之一,说是一名战地指挥员屡战屡败,引发了莫斯科金融市场运转失常。另外一个说法虽不合乎情理——但越是不靠谱的消息往往流传越广——说古德里亚甫采夫同一名政府官员发生冲突,他通过位于美国伯克利的一处服务器,在虚拟社交场合买下了这位官员的黑材料并试图公之于众。

认同后一个说法的,仅有许诺当年首期就刊登这份黑材料的一家叫作《哲学问题》的杂志社。古德里亚甫采夫曾亲自登门看校样。是时,杂志社内部发生了重大人事变动。见到造访者出现,正在打坐的新任主编马上从垫子上起身,打开保险柜,拿出那包黑材料直接还给他。后者希望有个解释。主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身上似孔雀开屏的托加【古罗马男人外衣,以一块布搭过肩膀绕在身上】,答道:

“我看您这个人思想解放,所以应该明白,我们的生活不外乎就是给人的本性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搜集黑材料,甚至超出这些,诚如丘特切夫暗示过的。您记着吧,‘地球上没有真理……’。把政府成员归类于某个特殊团伙,有什么意义?再说了,难道还存在什么东西能败坏他们的名声,并且能让他们自己感到不堪的吗?”

最终也没找到地方刊发的这包黑材料成了杜撰,而古德里亚甫采夫的对手多得不能再多了,他必须提防来自任何方向的偷袭。事业受挫迫使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社会形象,特别是与操控他经营活动的那个帮派的关系,对方以最后通牒的方式对他道德上的不检点提出警告:“因为你,”——古德里亚甫采夫被告知——“我们在基本常识方面遭到别人数落。”




听从生意伙伴们的建议,古德里亚甫采夫决定结婚成家,以便给客户留下老成持重、举止得体的印象。

他没有旷日持久地去寻觅。对于他的试探,秘书兼理财顾问塔尼娅惊慌失措地“嗯”了一声,就跑出了办公室。婚礼的筹备就雇用那位想贷款出版连环画册的语文学家来策划。

“简而言之,古希腊晚期风格,”古德里亚甫采夫解释着婚礼设计的大概思路,“把主题构思写出来。说不定,到时我会给钱出书。”

对于古代婚仪习俗,语文学家只有些模糊概念。不过,他的确没有讲任何条件,整个晚上伏案翻阅一卷落满灰尘的文选,第二天就草拟出一份概念性的文稿。古德里亚甫采夫迅即包租下大都会饭店的主要厅堂,并给了两天时间筹备。

照例,他不仅给了时间,还给了钱,数目比绰绰有余还要多,为的就是在短促的时间内布置好大厅。古德里亚甫采夫选择了弗鲁别利【米·亚·弗鲁别利(1856—1910),俄国画家,其作品具有装饰性和表现戏剧性紧张的效果】笔下的罗马生活素描作为基调。但语文学家在深入拟定方案时觉得这还不够。显然,作为教学法专家他已经排不上用场了,当然这不是对宗教信仰而是对筹办各种节庆而言。他确认,根据古代文献的描述来安排婚礼仪式才是最佳选择。他在《伊利亚特》里发现了唯一的描述,便竭尽所能地使它适用于喜庆日的要求。

“曾经时兴过选拔优秀青年在未婚姑娘面前开展竞赛的做法,”语文学家告诉古德里亚甫采夫,“由女方亲自挑选意中人。这个习俗起源于迈锡尼【迈锡尼,爱琴文化的重要中心,公元前1400至前1200年为极盛时期】-米诺斯【米诺斯文化,克里特岛青铜时代(公元前3—前2世纪)的古希腊文化,现已考古发掘出当时的城市、宫殿废墟、壁画、陶器、雕像等艺术品】文化时代。总之,这是家族传宗接代结构的明显烙印。不言而喻,未婚夫是谁,其实已经确定,竞赛的主要形式就是狂吃海喝。后来这个仪式逐渐演变为罗马人的传统。您知道的,衰亡时代的罗马已经极端希腊化了。倘若还存在婚庆典礼的某种希腊版本的话……”

“好吧,”古德里亚甫采夫深知语文学家可以这么连续讲上几小时而面无愧色,于是打断了他,“人由我来召集,咱们携手把事情做细。”







婚庆日这天到了。从一大早起,笨重的深蓝色梅赛德斯就从四面八方载来做伴郎的小伙子们。主办者解释说,婚礼将如何如何不同寻常,多数人很喜欢这个主意。在他们上交武器、换穿由莫斯科电影制片厂道具车间制作的五颜六色的古罗马无袖短上衣的工夫,大都会饭店的前厅看上去既像巨大的更衣室,又像五星级饭店服务区内的清洁处理点。或许,古德里亚甫采夫的客人们如此轻易就愉快地同意参与自己尚不知其所以然的这幕剧,正是因为眼前情形的某些特征同日复一日的因循守旧之间具有易于使人轻信的相同之处。当筹备完毕,伴郎们进入豪华大厅时,很多人感到心头升起一股凉气。

“为啥这么暗?”古德里亚甫采夫问道,“敷衍了事,粗制滥造。”

实际上,现场古罗马风格的室内装饰水准高超,令人叹为观止。蔚蓝色天鹅绒蒙住四壁,背景图案是一轮明月,墙上还高挂着盔甲和冷兵器。角落里,从普希金博物馆租借来的几尊香炉青烟缭绕,供狂欢参与者躺卧的厢座一个挨一个地连接成长桌,这些摆设恐怕要使任何一位酒店业鉴赏家顿感人类语言苍白无力。尽管如此,这一派富丽堂皇中隐约让人感觉到一丝摆脱不掉的忧郁。

身着玫瑰色短上衣在古德里亚甫采夫身边忙乎的语文学家,听他那么一说,竟然莫名其妙地谈论起年轻的纳博科夫在世纪之初是如何评判俄罗斯诗歌里雷鸣声减弱的。语文学家的意思是,如果雷鸣在诗歌里表现为回声,那么,在弗鲁别利的画稿里,闪电就是反射,令人敬畏的宏伟便油然而生,现场的装饰就是按这个思路来的……

古德里亚甫采夫没有听下去。的确,全是扯淡。实际上,大厅里看上去更像炽热的彩灯点亮后灯火通明的新阿尔巴特大街夜景,没有必要再瞎琢磨。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脚踹开语文学家,从埃塞俄比亚侍童手里接过斟有布勒伊城堡干红的银盏。

“大家自己寻开心吧!在阿伊达时代没有快乐!”他提高嗓门对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们说道,带头把银盏凑到嘴边。

塔尼娅坐在靠墙的皇位上。新娘的婚装依据狄奥根涅斯·拉埃梯乌斯【狄奥根涅斯·拉埃梯乌斯(公元3世纪上半叶)古希腊作家】的描述缝制,做到了以假乱真。她脸上也照例涂抹了一层厚厚的白泥,披肩上抹了公鸡血。可是,她的头饰完全像个大簸箕,让古德里亚甫采夫第一眼就看着不舒服。勃列日涅夫当政时,戴这种盾形头饰的都是民间歌舞团的婆娘们。语文学家赶紧跑到跟前发誓说,这是他亲手拿纸样比对着庞贝城壁画照片做出来的。不过,古德里亚甫采夫仍然压低嗓门说:

“贷款的事休想,虱子卵!”

在伴郎们众目睽睽下,塔尼娅心中愁绪渐生。答应这桩婚事已使她后悔不已,现在只求眼前一切尽快结束。她的目光尽量避开来宾,目不转睛地盯着底部安装了类似固体酒精长明火炬的巨型宙斯塑像。

“天神啊,”她微弱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这是搞什么名堂啊?我从来没有向你祈求过什么,但现在恳请你让它们不留痕迹地消失。随便去哪里,随便什么方式,只求把我带离此地……”

火炬的深红色光线照射着宙斯,他面部的阴影微微颤动着。塔尼娅觉得天神在喃喃地回答着什么,并眨眼安抚她。

人们很快就喝醉了。古德里亚甫采夫吞服下一些药片后越来越丧失了自持力。

“毛孩子们!人人都知道,我在集中营长大。”他环视人群时,瞳孔开始放大,嘴里重复着卡里古拉的话。

起初大家还能听懂他的话,尽管并不相信。不过当他告诉大家,自己的父亲就是闻名于世的盖尔马尼库斯【盖尔马尼库斯(公元前15—公元19年),罗马统帅,公元12年为执政官】时,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悄悄对另一人说:

“我才不信呢。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父亲。盖尔马尼库斯是谁?他说的是波多利斯克【莫斯科州的一个城市,位于帕赫拉河畔】的莱赫·希特勒吧?莫非他想换个保护伞?还是想说自己发迹于德国?”

在这样的氛围中,古德里亚甫采夫总要唠叨一阵子,毕竟脑子里总是产生很多其他话题。谢天谢地,他及时意识到该为新娘搞竞赛了。

此前,在塔尼娅戴着元文化时期的盾形头饰就座的皇位跟前,伴郎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自己的事情,偶尔还嬉笑着互相拍打胸部。很难给这个竞赛起名。但古德里亚甫采夫的兴致比正式的竞争者还浓。他推开伴郎,冲乐手们打了个手势。长笛声中断了,装扮成祭司塞比利、一直在翻篇演唱谱成曲的卡图卢斯【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7—约前54),古罗马诗人】诗作的吟唱手谢苗·波德莫斯科夫内依也闭了嘴。在移动电话吱吱的干扰声下徐徐降临的寂静中,定音鼓嘹亮而紧凑地响起。











古德里亚甫采夫走了一圈,开始时步履缓慢,每迈出一步就停顿一下,随后步伐越来越快,右手攥成拳头朝前伸出,左手紧贴躯干。起初,这的确让人感到了某种古希腊情调,但他很快就自我陶醉起来,动作也丧失了任何文化意义上或者风格上的韵味。

他的舞蹈持续了十分钟,无法形容地令人望而生畏。最终他跪倒在地,往后一仰,伸直胳膊,手指头剧烈地舞动起来。无袖短衫在湿漉漉的肚皮上掀起,僵硬的肢体随着全身疯狂地一抽一伸的节奏抖动,仿佛在为手指发往虚无世界的某种编码式寄语的结尾处加上一些惊叹号。他的动作始终渗透着某种不可控的狂怒,以至于伴郎们都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即便他们当中有谁刚才还因为古德里亚甫采夫几分钟前讲的那番话而心生觊觎,此时也消失了。当古德里亚甫采夫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以后,大厅里的静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古德里亚甫采夫睁开眼睛才诧异地发现,大伙都注视着别处,并没有在看他。他扭过头去,瞅见了一个刚才没注意到的人。此人穿一件黑色针织汗衫,上面用大号字母印着“性感造物主”,大腿上绑着鲜红的绷带。黑汗衫同婚庆晚会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与它配套的是颇似城堡守卫行头里带有西班牙式金属宽檐帽的一面闪亮的角斗士盔形面罩。那人肩背着用苇秆做的箭筒,里面插满了用赭石颜料上了色的箭,手持一把超大的弓。

“来啦,兄弟,”伴郎中间有一位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呀?”

“我?”陌生人声音沉闷地反问道,“什么谁呀?奥德修斯。”

头一个冲向门口的是恍然大悟的语文学家。他也成为被重重的一箭射倒的第一个人。这一箭力量之大,不但令这个可怜的人扑通栽倒,也使得同那八卷本连环画册相关联的所有问题统统失去了意义。就在人们还在琢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工夫,又有三个人抽搐着倒在了地上,还有两个人奋不顾身地扑向弓箭手,但都没能跑到他跟前。

陌生人几乎不瞄准就拉弓施射,速度快得出奇。恐慌中众人争相涌向大门,伴郎们绝望地拍打着一扇扇门,请求放他们出去,但无济于事。事后才知道,当时马上就有安保人员在门外挽起手臂阻挡,谁也不敢打开门锁。

五分钟之后,一切都结束了。被射中的古德里亚甫采夫倚靠着墙边,弥留之际喃喃呓语,暗红的血从歪斜的嘴角滴向大理石地面。除去躲藏在古代用于计时的漏壶下的谢苗·波德莫斯科夫内依和吓昏过去的塔尼娅,其余人无一幸免。

*

恢复知觉后,塔尼娅看见很多人在死尸群中间穿梭。他们打着各种手势,情绪激动地对着手机讲话,根本无暇顾及她。塔尼娅起身离开皇位,梦游般经过一摊摊血,走出饭店,步履维艰地沿街走去。

一直走到滨河街,她的头脑才清醒过来。路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注意她的奇特妆扮。她试图回忆刚才发生的事,环顾四周,蓦然看见刚才那个佩戴角斗士盔形面罩的人,而且只有几步之遥。她尖叫着后退,靠在了堤边的矮墙上。

“别过来!”她喊道,“否则我就跳河!救命啊!”

不言而喻,没有人上前相助。那人从头上取下盔形面罩,扔到柏油路上,空箭筒和弓箭也跟着落了下去。陌生人的面孔同阿斯兰·马斯哈托夫【车臣匪首,2005年被俄军利用卫星定位技术发射的导弹击中身亡】有几分相像,只是显得比马斯哈托夫本人善良。他笑着走向塔尼娅。后者不知所措,失足后身体一仰,越过护墙,栽进表面结冰的冰冷河水里。

塔尼娅冒出水面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嘴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汽油味。穿黑色汗衫的那个人已经在岸边消失。接着,她感到自己正随着水下一个巨大的躯体在移动,而后有浑浊的水珠喷向空中,河面上露出了白色的牛头,一双好看的杏眼同刚才岸上那个陌生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姑娘,您碰巧是欧洲人吧?”公牛顽皮地问道,沙哑的嗓音是塔尼娅在大都会饭店里听到过的。

“欧洲人,是欧洲人,”塔尼娅吐着嘴里的水说,“你是谁呀?”

“宙斯。”白色公牛的回答很简短。

“谁?”塔尼娅没听明白。

公牛瞥了一眼岸边的护墙,只见末梢为六角、有半月图形、造型复杂的十字架在墙头浮动,公牛眨了眨眼说:“嗯,宙斯·萨拉匹斯【萨拉匹斯,希腊化时代埃及的神,有时埃及人将其与阿匹斯神牛等同,而希腊人把萨拉匹斯视为宙斯】,这么说您就会明白。是您自己招呼我来的。”

塔尼娅感到自己再没有气力浮在水面上,无袖短上衣越来越沉,一个劲把她往河底拽,在漂浮的重油层划水游到岸边越来越不可能。她举目朝上一看,很久以前的那个太阳在明净的蓝天中闪耀。公牛把头靠近她,她嗅到了微弱的麝香味,她的双臂自动环抱住公牛强劲的脖颈。

“哦,这样好,”公牛说,“现在爬到我背上来吧。再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好的……”


END






作者简介


维克多·奥列戈维奇·佩列文(Виктор Олегович Пелевин),1962年出生在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家庭,童年居住于市中心,在学生以高干和社会名流子弟为主的著名的第31学校接受了良好教育,1984年毕业于工科大学,短暂教书后,先后读研和就读高尔基文学院函授生,但这两次都没有完成学业。《希腊版本》(Греческий вариант)选译自短篇小说集《自己的路》(Свой путь,埃克斯莫出版社,2017年)。小说背景是九十年代末的莫斯科,一个痴迷古希腊-罗马文化到癫狂地步的银行家,个人的公众形象和做派令客户望而却步,独身状态在业界也不受待见,于是决定娶女秘书为妻……幽默笔调成全了略带悲情色彩的喜剧。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9年第1期,责任编辑:孔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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