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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书摘 | 菲•雅各泰【瑞士】:“若花儿不仅是美……”

作者:社科期刊网

发布时间 2023-12-11 09:31   浏览量 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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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人类文明在其伟大时刻便显现出这样一种整体的秩序性。而当这秩序式微之时,生命与创作亦举步维艰。当中心破碎、下陷、消失的时候,那些最好、最伟大的作品中就会产生一种张力,它们被掷于喧嚣与虚空之中,露出一种怪相、一种残忍、一种极端的东西。魑魅魍魉现身边缘地带,而绝迹于中心。最先流露出来的,是怀恋、忧郁、梦幻,继而是绝望、谵妄、反抗,最后岂不就是无情与缄默?此情此景,可以想见,可堪畏惧。




“若花儿不仅是美……”

菲利普·雅各泰作 苑宁译






如果花儿在我们眼中仅仅是美,尚可引人沉迷;但有些时候花香也会牵引着人,像是一种幸甚至哉的生存条件,一声倏尔响起的呼唤,一种朝向更为内在的生命的回归。有时是我主动追寻这些无形的香气,但更多的时候,香气不请自来,不期而至。我接收到这些香气,就像接收到潜隐于物质世界中的某种思想的外化表达,强烈却不稳定。

(塞南古尔【埃蒂安·皮维尔·德·塞南古尔(1770—1846),法国初代浪漫主义作家】,《奥伯尔曼》,一八三三年增补本中片段。)

能够在先辈作家笔下找到对于切身体验——这体验刚一产生就被认定为至关重要——的精准描述,堪为奇事。起先我很惭愧,后来却觉得这样极好,反而心安。在我看来,这事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我所悟得的已尽在他人言中,连细节都分毫不差:美不会“仅仅是美”,美能使人朝向内在,能传递表象之下潜藏的思想,其发出呼唤的前提条件已被道出——只有不期而至时它才会更纯净,更响亮,更坚定……

像塞南古尔一样,像许多未曾用我这类语言描述这一经历的作家一样,我很早就感受到,花儿——当然不止是花——不可能“仅仅是美”,也就是说,它们的美,不会只是简单的装饰(更非伪饰)。我的情绪,我的幸福,我的心神觉醒,我的“朝向更为内在的生命的回归”——尤其是在某些特定时刻与地点,如此种种的反应是这样深刻,让我坚信它们不可能和“一种潜藏或隐匿于物质世界中的思想”无关,若果真无关,便是不可理解。那些地点和时刻,有时我想要任由它们在立时展现的能量中释放光芒,但更多时候,我觉得应深入其中一探究竟,同时,自己也仿佛深入了自我。我或许终会发现,那里有一种语言,如那些谈讲它的诗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一样,是我发乎内心深信不疑的唯一语言。




夏日园内,天色将晚

月欲出

我摘下一串幽暗的葡萄

手指因其清凉



这就是一首诗在寥寥数语间尝试捕捉到的东西,不是一个故事,一幕戏,一段思绪,不是时间——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所能衡量的东西,而是多种感知在若即若离间的偶遇或——至少可以说——相会。不能分析这些,一分析即枯竭。这是日与夜之间一段悬止的时光,是一年中夜晚姗姗来迟的时节,仿佛一个间歇,一段让人几乎受之有愧的延时(却也是白天的热与柔的延伸,如此珍贵,像所有被延长的快乐:像永远不愿结束的童年嬉戏,像久久萦绕于渐暗的树下的人声)。在这悬止的时光里,眼睛在漫不经心间察觉到那光芒来临了,现身了——而非只是存在。这光芒是寂,是柔,是净,是清(倏然而至,悄无声息,就在那里了,它是粉红的尘辉间挂起的灯笼,是黄昏的雾气亘古不变的伴侣,且尚未完全从这雾气中分化出来,仍被承负着、托举着)。手能感觉到,那浑圆一粒之上似有夜之清凉将至,这清凉是某种与地表雾气相类似的东西。同时,由于夜即将降临,那表象之下的味道已呼之欲出。最后,这捻于指尖的清凉一丸,不正像目光曾经瞥见的那颗天体么?



(我也感觉到,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再多言。有必要维持一种模糊性、一致性和完满性。由此而发的评论常致人迷失,某些地方的评论之辞有时可能与原初经验完全相背。

但我们就能任由这些纯洁的圆球挂在那里,彼此相隔甚远且全无纽带相连吗?有时我觉得需要将它们置于一个连续体——即散文之中,但这种连续性又可能毁了它们。)

我想到宇宙一词。对于希腊人来说,这个词首先意味着秩序与契合,还代表世界,亦指女子饰物。诗歌便发源于这三重含义合为一体——或如电光火石、或是徐徐沉浸——的时刻。就在此时,一种美显现出来,不比丑少些坚决(只是丑更显眼、更凶恶),这美即是世界之和谐,它对诗人有种奇异的诱惑力,只要诗人仍身为诗人,就不会停止回归于此,哪怕要穿过最深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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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进一步说,何为一地?

我在本书开篇讲到的那个地方,为什么人们会在那里筑起神庙而后又改为教堂?如果不是有水发源于此的话?如果不是它让人隐约产生“中心”之感的话?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德尔斐圣殿被人称为“世界之脐”。荷尔德林在他神志浑茫时期忆及这一说法,借此形容法兰克福——他爱过狄奥提玛【狄奥提玛是古希腊女祭司、先知,最早出现于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后被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用以称呼其一生所爱苏塞特·龚塔尔德,后者是荷尔德林在法兰克福任家庭教师时的雇主之妻。另外,荷尔德林还将他所创作的书信体小说《许佩里翁》的女主人公命名为狄奥提玛】的地方。这些地方孕育了一种形象,这形象即是一种秩序的外化。我们终于不再茫然无所依,心中产生一种仿佛面对伟大建筑的感觉,尽管我们无法证实这感觉或将其完全解释清楚,一种相通之感和平衡之感在左与右、上与下、边缘与中心之间再次显现。我们还感知到一种和谐,它并不显眼,而是如细语道来。于是,我们不愿再离开此地,不愿再动弹半分,我们被驱往或者说被携往沉思之境。残垣断壁间有橡树生长,有野兔或鹌鹑时时穿行,此处莫不就是我们的教堂?我们更愿意踏入这里而非其他教堂——那些让人窒息的、只有训诫而无法让人产生热情的教堂。

我们时常会想,如果整个世界都像这些地方一样秩序井然,我们会情愿身犯险境、付出生命——如果需要如此的话。而且在这样的世界里,这种牺牲已不再被视为牺牲。人类文明在其伟大时刻便显现出这样一种整体的秩序性。而当这秩序式微之时,生命与创作亦举步维艰。当中心破碎、下陷、消失的时候,那些最好、最伟大的作品中就会产生一种张力,它们被掷于喧嚣与虚空之中,露出一种怪相、一种残忍、一种极端的东西。魑魅魍魉现身边缘地带,而绝迹于中心。最先流露出来的,是怀恋、忧郁、梦幻,继而是绝望、谵妄、反抗,最后岂不就是无情与缄默?此情此景,可以想见,可堪畏惧。

有关地方的这些想法,并非只是一个田园诗人或逃避者的空想。越来越多的人在寻找这种地方而不自知(而且,他们在自己找到或被带到这些地方后,又常将其亵渎)。他们苦于荒诞的生存,只有在这里才能重新呼吸,才能重新相信世上尚有一种更为人性的生活,值得叫人承受痛苦,承受生命给予的一切痛苦。他们在本能的驱使下来到这里,正如动物对饮水之处的寻求。至于我们,我们的幸运或许在于,虽不能生活在一种今天已然无法想见的和谐之中,但至少可以居于核心家园的碎片之旁,虽不能从一种均一、恒定、普世的光芒中汲取养分,但可从它明明灭灭的反射光甚至于反射光的反射光中、从粉碎零星的和谐中汲取能量。



(天真与文化,我们不应将此二者视为不可兼容的对立双方。真正的文化总保有几分与生俱来的天真,有时,这份天真甚至能够穿透那些平庸甚至恶劣的教育体系。我们应批判的是一种扼杀其对象的知识,这或许与人而非体系更相关。事实上,与许多人现在声称的相反,作为文化的构成者,过去的作品只有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才有生存之义:即不投下阴影,而点亮光明;不成为重负,而予以双翼。如果说这些作品在数量上和完美程度上令后来的创作者无力抗衡,那是另外一回事。作品不会让我们远离生活,而是把我们带回生活,帮我们更好地生活,把人所能看到的至高之物归还给目光。所有不负“书籍”之名的作品,都打开了一扇门、一扇窗。)

我还想起了圣-布莱兹指【圣-布莱兹古堡,地中海地区重要的历史遗迹,位于法国罗讷河口省的圣米特雷朗巴市,矗立在卡斯蒂永高地的北端,临海,四周多湖,拥有下文提及的希缇斯和拉瓦尔杜克两处池塘】(马蒂格【法国东南部城市,位于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罗讷河口省中部】北边一处古希腊文化遗址),那里比别处更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此类地方如何触动了我。对我来说,阅读考古说明或浏览相关图片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夏天在那里的两次散步经历。我不太关心遗址发掘的具体信息。废墟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些“西西里式”的大面积围墙(让人想起西西里岛上的希腊堡垒),当我立于其高处时,想到的不是距今二十四或二十五世纪前,这山上曾有人生活,曾有市场、祭祀、闲谈、争吵、欢笑,所有这些都不会触动我。我亦无心深入了解遗址的历史,比如它曾数易其名——如玛斯特拉梅尔、余僬姆等。关键之处不在这里。

当我们逐渐远离马蒂格、远离伊斯特尔【位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西边,是罗讷河口省的专区之一】的大路时,首先会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亘古未变的风景之中——法国南部常让人心生此感。这片风景似乎遁于时间之外,所以给人以幸福之感,使人或多或少地察觉到自己状态有所变化——变得更通透。圣-布莱兹是一座高地,屹立于两片滨海池塘之间。人们来到这里先会看到较小的名叫希缇斯的池塘。两座废舍立于池中,距岸不远,以其怪异而引人注意、诱人遐想。对岸杨树成排,勾勒出青翠欲滴的草地。我没有想到在这里的草地上会有马匹、农车和翻草机。此景之中的每一物都如此清晰,我眼前仿佛出现《时祷书》【中世纪基督教徒用的一种祈祷书。里面有日间需要诵读的祷文、纪念圣徒的祷文和一年中特殊宗教节日用的祷文等。每一段祷文都配有插图,帮助主人想象和冥想特定的主题】中“割草”一幕的微缩版。这些不曾料想的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为景色添了几分诱惑力。而且,希缇斯两岸禽鸟遍布,有海鸥,有种种涉禽,它们大多立在那些半没于水中的芦苇或灌木上。我们沿坡而上,忽然发现另一个更大的池塘,叫作拉瓦尔杜克,它在傍晚层云的辉映下好似螺钿,沙岸上有淤泥和水草,面积因人工排水而慢慢扩大。一只白鹭从此岸飞往对岸,朝落日而去。它也许身怀魔法,穿过暮色,为其更添寂静,而它那笔直的飞行、洁白无瑕的翎羽带来更多的意境,但又无法说清……后来,我下山走向希腊遗址小城,人们曾将至简至善的几何图形赋予这小城并保存下来。我们走至半山处,沿野石之间的小路而行,路上泥土已干,芦苇林立,旁边有一条青蓝色的小运河。抬头是高松巨石,石上覆有青苔。这里仅能听到几不可闻的河水徐行之声、脚步惊起的青蛙入水之声——这一跃如此迅捷以至于很少有人或者说几乎无人觉察——以及几点鸟鸣。当我们再次上山走向高地顶端时,松间吹来清风,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树干之间现出一条山谷,谷中小麦已被收割,赤裸的田野一派大地本色。难以置信的是,让我深深着迷的正是这些,是这一切,是物,是世界,是世界之躯。此时,我忽然发现一块块石台或者说石座中都被凿出窄小的洞隙作为墓穴,它们或散或聚,随着石头的移位而发生不同程度的倾斜。我们行走在闪烁着古老光泽的蓟丛之间,行走在蝉鸣之中,池塘的波光渐欲迷人眼,身旁的饮水槽落满了松针,有些很小,是为牲畜幼崽而造,有些则配有一个石托以供支撑头部。在这轻柔、遥远、绵绵不断的风中……

这就是诗歌与历史(某种历史)、与所有科学的不同之处。当我心旌摇曳之时,飞翔的白鹭对我来说与风声、与线条纯净的围墙、与粗犷的墓穴有着至少相等的地位。所有这些相遇会让我想到一句依然生动的话,而不会让往昔重现或引人沉思。在圣-布莱兹,我没有思考王朝命运,许佩里翁也许会想及于此(荷尔德林笔下这位主人公后来不再这样思考,正和我一样)。所有这些印记被我同时纳入生命,但还有待拣择整理才能让他人通过阅读感受到此中深意。

END




作者简介


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1925—2021),瑞士法语诗人、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是少数生前即入选伽利玛出版社“七星文库”丛书的作家之一。大学毕业后成为瑞士著名出版商亨利-路易·迈尔默派驻巴黎的代表,在此期间结识了多位日后对其写作产生重要影响的友人,如弗朗西斯·蓬热、让·波朗、安德烈·多泰尔等。于1953年定居南法小镇格里尼昂,从此与巴黎起伏更迭的思潮保持距离,从更深程度上回归瑞士法语文学传统,即以超越乡土文学和地方主义的方式重建写作与空间的关系,不再执着于地理上的故乡,而是力图实现对存在意义上的原点的回归。作品看似轻盈实则厚重,在追求语言透明度的同时折射时代危机,以独特的方式给出对现代性关键问题的回应。雅各泰曾获瑞士兰贝尔文学奖、席勒文学大奖、法国国家诗歌大奖和龚古尔诗歌奖等殊荣,代表作有诗集《苍鹄》《小调》《云下沉思》,散文诗集《树下漫步》《私语》,以及笔记集《天然播种》等。

《“若花儿不仅是美……”》(《Si les fleurs n'étaient que belles…》)选自诗人1970年出版的散文诗集《人迹消失的风景》(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伽利玛出版社)。这部作品是雅各泰写作风格臻于成熟的代表,是其在创作完成诗集《小调》、抵达某种意义上的诗性高潮后向散文或者说散文诗的再度回归。散文诗这种体裁有助于作者以更从容周到的方式细描所见诸景及其引发的至福、迷醉、失落、怀疑等生命经验,由此思考自然之美与人类世界秩序假象之间的关系。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第6期,策划及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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